潜伏期 □ 罗伟章 杨同光一整夜都没合眼,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。他以前认为时间是像渠里的水那样往前淌,
杨同光一整夜都没合眼,一整夜都在数着时间。他以前认为时间是像渠里的水那样往前淌,昨天晚上他才发现,时间跟空气一样,是弥漫开来的。这样的时间没法数,你把左手上的数清了,右手上的又漏掉了,漏得他觉得整个身子都湿漉漉的。他起了床,去卫生间里弄出哗哗啦啦的一阵水响,然后走上阳台。遥远的天边,黎明静静地蛰伏着。没心没绪地扭了几下腰,他又回到卧室,说新华,今天我去医院看大妈,你别去了。他妻子赵新华那时候在摸黑穿衣服,OO@@的声音里,有一种对睡眠的留恋,可她是矿上来的女人,矿上来的女人都知道,丈夫都起床了,自己就不能赖在被窝里。哪怕昨天夜里两口子才吵过架。她说你这不是废话吗,你哪里走得开呢。杨同光说我请假不行吗。赵新华脖子一挺,请假?邱董事长不是说今天送他儿子来吗,你请了假咋办?黑暗中,杨同光锁起了眉头。邱董的秘书前两天打过电话,说今天来找杨同光,把董事长的儿子送过来,让杨同光为他补习数学。邱董掌管着新州市煤电集团公司,杨同光从教的煤电一中,就是公司属下的重点中学。邱董大会小会要求公司上下齐心协力,支持这所新生的学校,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新州市高级中学念书;那是一所老牌州立中学,有八十年校史。邱董很清楚,在煤电一中,除杨同光在所有人之上,整体师资无法与新州高中相提并论。杨同光家里像开着小卖店,贩卖的货物就是他的数学知识。说是贩卖,其实收不到钱的,找他的家长,都是公司某重要部门的领导,他们把孩子送来,都不用现金支付家教费,只把自己收受的礼品,有选择性地转给杨同光,而那些包装豪华的东西对过日子的杨同光来说是没有用处的。赵新华曾经把礼品拿出去托店家卖过,店家一看她偷偷摸摸的神情,以为是她收受的贿赂,便胸有成竹地杀价,外面标三五百的,店家却只给二三十,她稍微表示一点不满,试着还一个价,店家就把东西一推:拿走拿走,别处卖去!这样受了几次尴尬,赵新华也没了心肠,她说老子自己吃,我不相信我就吃不得这些贵重家伙!这时候他们才发现,那些表面光鲜的货色,许多是送来的时候就过了保质期的。既然贵重,过了期也吃!遗憾的是,所谓鳖精、燕窝、雪蛤王,乱七八糟地往肚子里装了一大堆,杨同光和儿子还是那么瘦,赵新华的脸色还是那么黄,大妈的腰还是说痛就痛。杨同光实在不想再收这样的学生了。他说今天去医院照护大妈,就有逃避的意思。但他心里明白,他是想逃避也逃避不了。无论如何,邱董的儿子不能不收。赵新华头也没梳,就进了厨房。不管起来得多早,如果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给家人做饭,她好像就不知道该干啥了。开灯的一刹那,屋子里刷地白了一下,白得空无一物,当一应物件从白光里浮荡起来,又都显得极不真实。赵新华正要开灶火,却对着灯光打起了哈欠,嘴张得很大,蚯蚓似的舌根也看得清清楚楚;舌根呜呜颤动着,像它也没睡醒,很不情愿这么早就被惊动。这个跟了杨同光二十年的女人,而今有了人到中年的体态,也有了人到中年的困倦和不讲究。但这些都是真实的,从头到脚,都没有一丝含糊,都与他的生活息息相关。杨同光觉得自己真不该跟她吵架。接连打了几个哈欠,赵新华说,那么大的事情等着,你还说去医院呢!她说的大事,就是邱董事长的儿子要来的事。对杨同光收那么多家教学生,赵新华也很恼火,挣不到现钱不说,还把自己儿子赶到学生宿舍住去了。家里只有两间卧室,他们夫妻一间,大妈一间,儿子本来可以睡客厅,可学生赶集似的来来往往,儿子没法休息。赵新华虽然恼火,骨子里却也感到这是件很体面的事情。她有时甚至主动去给某个当官的说,你家娃娃要是想补习数学,随时来找我们同光就是。对此杨同光很厌烦,多次叫她不要这样,可她就是不听。早饭都是昨天买好的馒头,再加一个菜汤。赵新华把两个馒头和半碗汤留在锅里,其余的端到餐桌上来。那两个馒头和半碗汤,是留给儿子的。儿子就在这所学校读高二。杨同光把一个馒头抓在手里,手指轻轻用力,它就委屈地皱成一粒。这是张馒头的皮,没有肉。可儿子吃两个这样的东西,往往还剩。杨同光想起自己像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,给半桶猪食也能吃下去!现在的人真的是油水重了,饭量也跟着减小了吗?杨同光觉得不是。他们那时候,上课时间短,作业少,很大一部分精力,都在球场或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疯,而今的孩子,从早到晚没得个清闲,还是一把嫩骨头,就支撑着方向不明的未来了。儿子每次回家吃饭,都把瘦瘦的脊背弓起来,不说一句话,小老头似的咀嚼,还时不时地停下来,陷入沉思。喝了一口热汤,赵新华说,你堂哥堂姐不管你大妈,你又不找马校长想想办法……又来了。昨天晚上,他们的架就是为这事吵起来的,杨同光通夜不眠也是这么造成的。他本来就容易失眠――这学校没有哪个教师不害失眠症――加上吵架,就更没法合眼了。此时,他的眼里像塞进了什么异物,用手背搓,又用指尖抠。其实里面啥也没有。他说我不是不想找马校长,关键是没理由嘛。咋没理由?你自己就是理由!别人把你当个人物,你自己却把自己当成鬼!每每说到这样的话题,杨同光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。他曾是上海某名牌大学的高材生,校内一个闻名海内外的数学家教过杨同光,对杨同光给了一句评语,说他是能把数学当成音乐来做的天才。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读研,他拒绝了,让他留校,他也拒绝了,原因是他要回家乡照顾形单影只的大妈。他两岁那年父母就死了,是大妈把他带大的。把大妈接到上海去当然好,可上海寸土寸金,他们学校,双双都是博士毕业的夫妻,也只能跟人合住,想分到一套二三十平方米的房子,不望断脖子根本不行,像他这种本科毕业就留校的,只能乞求于命长了。没房子住,就不能把大妈接到上海,于是他回来了。他的家在板凳山煤矿后面的山上,他便进了煤电公司,选择离家近的板凳山煤矿子弟校做了教员。在那里教了几年书,上海的那个数学家痛惜他的前程,特意写了封信来,邀他重返母校,跟他一起搞研究。那时候,他多么想听从老师的召唤,即刻飞回上海!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,感觉并不强烈,在四面环山的矿区待了几年,他才知道上海对他有多么重要……可最终,他还是不得不再次放弃了。赵新华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丈夫心头有这么一块活着的伤疤。此时她说,虽然大妈不是学校的职工,可她当初是马校长亲自用车去接来的哟!一个农村老太婆,哪来那么大的面子?这不都是因为你吗?杨同光把掰下的一片馒头扔进盘子里,提高了声音说,你这是把我往哪条路上逼呢,总不能人家给了我一根竹竿,我就使劲往那竹竿上爬。这根本不是爬竹竿的事!你为学校挣的票子,箩筐都装不下,难道一点要求也不能提吗?她倒并没乱说。五年前煤电一中成立的时候,杨同光早已声名远播,学校选中的第一个教师就是他,马校长说,杨同光不是普通教师,杨同光是新州市数学科的旗帜性人物,有了他,煤电一中就有了招牌,就有了非同一般的起点。事实也的确如此,每年高考前夕,别的学校为想法保住自己的尖子生不被挖走,把脑壳都想破了,秋季招生的时候,为了拉生源,全校员工像拉客的小贩似的,站到马路上去,见到学生模样的人就下手,煤电一中作为一所新生的学校,却没有这么难堪,从很大程度上说,就因为有了杨同光的存在。但越是这样,他越是不好提要求。何况校方给予他的好处已经够多了。由于学校初创,煤电一中的住房虽不像上海那么紧张,也好不到哪里去,别的教师都只能几家合住一个套间,只给杨同光分了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。这是中层干部的待遇了。学校这样做,是要把杨同光的大妈安置下来,让他安心教学。马校长不仅亲自去把七十八岁的老人接了来,还把在板凳山煤矿后勤科当职员的赵新华调到学校总务处当差。不想再提要求,可现实又摆在那里,如果不找马校长为大妈的医疗费想想办法,大妈很快就会被赶出医院。大妈是出门买菜时在楼梯上踩虚了脚,把左胯骨摔成了粉碎性骨折,在煤电公司职工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了,丝毫也不见好转……见丈夫沉默,赵新华气哼哼的,又扯到了另外一个话题上:我开始认为你在给高院长的女儿做家教,医药费就收得便宜些,结果没那回事!这话题太坚硬。灯光底下,杨同光的眼镜片发出乱石堆一样的冷光。要是马校长不同意解决,赵新华以开导的口气说,邱董事长送他儿子来的时候,你还可以直接给他讲嘛,别的不说,让他叫高院长的指甲不要抠得那么深行不行?杨同光细声说,医院是承包给高院长的,邱董事长管不了他。屁话!高院长是从哪个手里承包的?没有邱董画押,他有资格坐在那幢大楼里赚黑心钱?你以为他把医院承包到手就不怕邱董啦?私下里,不知道把邱董叫老子还是爷呢!我听人说,他把医院百分之十的股份都给了邱董,邱董不出一分力,不出一分钱,只按月分红就是了。这事杨同光也隐隐约约听人讲过。他说既然这样,找邱董有什么用?邱董巴不得高院长把指甲再抠深些呢。不管咋样,找马校长也好,找邱董也好,你先试试嘛!赵新华愤愤地说。随后她站起身,又说,找不找他们是你的事,反正又不是我的大妈!言毕,她出门上医院去了。她疲惫的身影在走廊上一闪即逝。外面天色未明。
两堂课下来,杨同光有种虚脱的感觉,他坐在藤椅上,将两条细长的胳膊支于桌面,闭着眼睛,左右两根拇指卡住太阳穴,一圈一圈地揉。越揉越觉得头晕,越觉得乏力。这是失眠带来的后遗症,更是即将要去面对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。从工作的角度说,煤电一中没有谁会认为杨同光也有累的时候。他上课极少板书,这节省了不少体力;他将两只手插进袖筒,背在背后――他手臂上的骨头仿佛特别软,背起来的手不是放在腰部,而是挂在肩胛骨下面,如一根灰色的藤条――在讲台上“说”课,再复杂的题目,他也只是“说”,而且话不多,总是那么三言两语,就让学生茅塞顿开。杨同光来之前,学生们谁也想不到数学竟是那么好玩,听他“说”课,仿佛既能闻到数学的气味,又能摸到数学的体温,因此学得轻松,成绩也相当好。学生学得轻松,教师自然也就教得轻松了。大家认为杨同光不累,还有一个重要原因:他不像别的教师那样随时面临被炒掉的威胁。五年前公司之所以创办这所学校,是因为而今办学就跟卖煤卖电一样,是巨大的产业。该校首次教师大会,公司高层领导全都从北城的总部赶到南城的学校,挨挨擦擦地坐在主席台上,邱董事长声色俱厉,要求明年高考要一炮打响,在最短的时间内创出品牌和效益,便于向社会招收择校生。第一批从初一到高三的学生,都是从各矿子弟校选拔来的,教师也是。这是一场战斗,也是一场赌博,校方规定,各年级每周一小考,每月一大考,教师所任科目,只要连续两次大考在年级垫底,就放回原地,空出的岗位再从下面选人填补。校领导把这称为“动态组合”。煤矿子弟校都在夹皮沟里,一旦进城,就没有谁想回去,因此,手执教鞭的老师们,在讲台上,在办公室里,在家里,甚至在梦里,都在拼命。教师们成为台球,随时可能被同伴碰入深渊。他们要想留在台上,就既对同事设防,又把学生当成填鸭。那届毕业班升学率并不高,但有个学生考上了北大――新州市只有两名学生上北大,新州高中和煤电一中各占一名――秋季招生时,煤电一中生意十分火暴。校方觉得,这都是“动态组合”的功劳,因此在每周一次的教师例会上,从晚上七点到十点,中层干部和校领导轮番发言,说的都是“动态组合”,把教师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。唯杨同光例外,他实在是太优秀了,那个上北大的学生,要不是数学得了满分,是考不上北大的。谁都认为杨同光没有被炒掉的危险,但是,他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轻松。他的累在心里。当初在矿上教书时还好一些,自从来到煤电一中,大家的眼睛只盯着升学率,加上他又得了学校那么多好处,他就有如履薄冰的感觉……然而现在,他却不得不主动去提要求了――这样的事他从未干过。妻子早上出门的时候,他就下了决心,无论如何,也要厚着脸皮去找马校长谈谈那件事。他相信,只要他提出来,马校长是会答应他的,以前马校长曾多次对他说:有什么要求,尽管提。又说,只要是你杨老师提的,我都满足!二、三节课之间是学生做眼保健操的时间,广播响起来的时候,他下楼去找马校长。马校长不在。他秘书说,马校长今天早上就出门开会去了,可能要下个星期才能回来。杨同光有一种解脱感。父母早逝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,像只冬眠动物,睡着的时候就睡着了,一旦醒来,就会咬他,啃他。他从小就性格内向,敏感,不善与人结交,事情来了也尽量逃避。可解脱感一阵风就吹过去了,因为大妈的事情是逃避不掉的,没有钱就不能继续住院,不能住院大妈就好不起来。要等马校长肯定等不及,交到医院的钱昨天就用光了,有人来通知赵新华,让她尽快想法子。赵新华只有几百块工资,杨同光的工资也不高,学校按职称定工资,杨同光虽是一方名师,但由于他从不写论文,还仅仅是个中级,在高级成堆的地方,中级简直就不叫职称,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,养儿子也困难,好不容易从嘴巴和穿着上抠出一点积蓄,大妈这一病全被掏空了,还找赵新华的爹妈借了五千块。大妈躺在医院里,就成了吞钱的机器,开始两天是一个姓侯的医生给大妈看病,之后侯医生老家有事走了,换成了一个姓肖的医生,肖医生硬是要对病人重新进行全面检查,包括重新做CT。大妈在病床上做牵引,腿上吊那两块砖头,每天就收四十五块……想起这些,杨同光的眉头又锁起来了。他那么不愿意邱董事长把儿子送来,可现在只盼他来得快些,好向他求求情;哪怕是他秘书送来,让他秘书带个话儿也好。从二楼的校长室回到六楼的高三办公室,他听到许多上第二节课的老师还在拖堂。他们根本就没让学生做眼保健操。再过两分钟,下堂课的上课铃声又会响起,学生们连拉屎撒尿的时间也没有了。整个煤电一中,除了杨同光,没有不拖堂的。这里似乎不是一所学校,而是追求极限利润的工厂。数学教师陈子江拖堂最久,上第三节课的老师都站到教室门口去了,他才出来。看着陈子江疲惫而满足的神情,杨同光的心里动了一下。他感到奇怪。他想我怎么会动那一下呢,好像有些紧张似的!可是他的确有些紧张。他觉得自己从来不去跟那些老师争时间,尽管现在还看不出有人可以挤掉他的迹象,以后呢?这是很难说的。像去年,虽然他教的班级数学成绩还是在全市拔尖,可跟前年相比,就少了许多绝对的优势。造成他丧失这种优势的,不是别人,正是本校的陈子江。陈子江在考前给他班上的学生押中了两道很大的题目。杨同光暗自承认,自从去年高考过后,马校长对他就不像以前那样又亲热又恭敬了。他的紧张就是这么来的……想那么多干啥呢,他对自己说,哪有那么严重呢!今天上午杨同光没有课,但他不能离开办公室。这学校实行严格的坐班制。教务处配备了特别的工作人员,什么事也不干,专门对教师考勤,从早自习开始到晚自习结束,她都在教学大楼的几层楼之间走动,手里拿着一个考勤簿和一根笔,只用两个符号(√和×)来记录自己工作的业绩。由于学校紧靠公路,持续不断的噪音常常把门窗震得嘎吱作响,因此老师们上课的时候,习惯把前后门关上,这没关系,考勤员会走到靠讲台的前门,贴着耳朵听,听见是谁在讲课,她就在那名字后面画上√;如果老师没讲课,而是让学生做题,教室里自然就没有声音,这时候,考勤员有权利将门推开,察看究竟。至于坐在办公室的老师,有时候免不了上厕所去,为防备考勤员到来时自己正好蹲在厕所里,每个教师都自制了一张纸牌,上面写着“厕所”二字,起身时将纸牌从抽屉里拿出来,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显眼处。如果是女教师,考勤员会去厕所证实,如果是男教师,她会坐在那位子上等,等上几分钟还不见回来,就毫不犹豫地在那名字后面画上×。只要被画上×,后果是相当严重的,即使不被立即“动态”掉,也有好一番解释,甚至诅咒发誓,声泪俱下,最后,不管你那天是不是肚子不好,在厕所蹲得久了些,扣当月奖金是最低的惩罚。课已经备好,给学生布置的作业,也是让学生在课堂上完成而且评讲了,因此,杨同光坐在办公室里几乎无所事事。看别的书吧,比如他喜欢的哲学,那是不行的。那被称为不务正业。看哲学书不行,看超越了中学教学大纲的高等数学,包括那些著名数学家的传记,同样不行。学校不是让你把学生教成数学家,而是要高考时拿分数。有一次,杨同光在办公室读《康托传》,由于对这个为数学而疯的德国人既敬仰又迷惑,他看得格外入神,因事找他的马校长,在他背后喊他数声他才听见了,他把书合上,马校长有一眼没一眼地盯那书名,虽然封皮上标明了“数学大师传记丛书”字样,马校长的神色还是十分尴尬。他好像抓住了杨同光的把柄,只是不好说他而已。从那以后,杨同光在办公室里就什么书也不看,让光阴从脚底下流走,让自己从青年变成中年,在柔软如绒的头发里,添上几根银丝。每当这时候,他就抓心抓肺地想起上海的那所大学和关心他的数学家……他枯坐在办公室里,专心致志地等邱董事长的到来,为怎样给邱董事长或他秘书说话,认真地打着腹稿。可是他实在太困了,脑子里像飘飞着许多闪亮的萤火虫,猛然之间,萤火虫又全都死去了,世界一片黑暗。他发现,在他的面前,早就树起了一堵巨大的屏障,这屏障有着坚实的血肉与骨骼,让他无法逾越。他真想睡一觉,但他不能睡,要是上班时间被发现打瞌睡,以旷工论处。再说,要是他打瞌睡的时候邱董事长突然来了,那成什么体统呢?他该作何解释呢?邱董事长把自己儿子交给这样一个人,又怎么能放心呢?邱董事长的儿子没来。过了好几天都没来。赵新华倒是天天晚上回来的。大妈见她辛苦,总是少吃东西,也少喝水,这样她晚上就不会起夜,就能够让赵新华回家睡个踏实觉。赵新华回家的时候,杨同光往往还没有回。高三学生晚自习课上到十点四十,教师也要守到这时候,而且要去监督学生上床就寝。杨同光回到家里,通常都过十一点半。往天杨同光回来的时候,疲惫不堪的赵新华已经睡了,可今天她没睡,她胸脯大起大伏地等在那里。杨同光刚迈进屋子,她就把手里的茶盅扔到地上去了。杨同光心里一紧,知道又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。结婚没几年,赵新华就常常扔东西来发泄她的忧伤和愤怒,每次这样,杨同光都只能睁着眼睛送走夜晚。他把摔扁的瓷盅捡起来,将茶叶和黄不拉唧的水扫进垃圾桶,才正了正滑到鼻尖上的眼镜,走到赵新华身边。他想说话,却不能说,也不敢说。他知道肯定又是与钱有关的事。的确如此。今天赵新华为钱的事受了羞辱。羞辱她的是一个护士。煤电公司职工医院在北城公司总部旁边,里面的护士,大多是公司领导的孩子。羞辱她的护士姓江,是财务处长的女儿。江护士今天上午九点左右进了病房,病房里住着四个人,她把那三个人的药瓶都挂上了,就是不管大妈。她出去后,过了好一阵也不见来,赵新华就去喊。公司领导的孩子,赵新华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,因此她喊得格外亲切,她说小江,28床还没挂药。江护士那时候正跟两个同事闲聊,听到她的话,只是瞟了她一眼,又继续聊。赵新华干干地吞了好几口唾沫,低三下四地又叫小江去挂药。小江终于对她说话了,小江说28床早就欠费了!赵新华知道欠费,可她给高院长打过招呼的,表示很快就会送钱来填窟窿。赵新华把这意思向小江说了,可小江说,我们开的又不是救济医院!这话刺耳,也刺心,赵新华的嘴皮子像秋叶那样抖了一阵,又强作笑颜补了一句,她说28床是煤电一中杨同光老师的大妈呀。她这样说话,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丈夫名声很大,江护士四年前在煤电一中读过书,肯定知道他。谁知江护士撇了撇嘴:我以为是皇太后呢!这句话她是低声对着两个同伴说的,两个同伴并没回应她的嘲讽,而是怜悯地看了赵新华两眼。这让赵新华伤得更深……杨同光不说话,可赵新华等着他说话。他不说话架就吵不起来,她的愤懑也就无从发泄。杨同光知道躲不过,终于说,啥事嘛。赵新华这才大声武气地骂开了,一口一个肥婆娘。她骂的是江护士。江护士是很胖,她当年读书时,享有不打扫教室卫生的特权,因为她胖得转不开身。赵新华骂够了,才说事情的原委,说着说着,就哭了,边哭边说,边说边骂。她说那肥婆娘那么大的胆子,肯定是高院长指使的,高院长真不是人,自己女儿跟你杨同光学了大半年数学,一分钱不拿,送的礼品也全是过了期的烂渣货,到头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!我又不是赖账,我只不过是要缓些日子,而且他也是当着我的面答应了的。她说邱董事长为啥没把儿子送来呢?他不送来,未必你就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?你以为他让儿子跟你学数学就是他求你?不,是你求他!你不是那么聪明吗,你不是差点就留在上海当教授吗,这么一个简单的理也翻不过来?她说你杨同光聪明啥呀,外人说你聪明,那是只看到了你的皮,看不到你的骨,你骨子里头是个百无一用的窝囊废!赵新华骂杨同光的时候,最喜欢用的词就是窝囊废,可当初为了把这个“窝囊废”抢到手,她在矿上闹出了很大的风波:她天天去找杨同光,但杨同光并不承认自己在跟她谈恋爱,当有人给杨同光介绍女朋友的时候,她竟然躺到杨同光床上去,赖着不起来!大家以为两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饭,也就不再多事了,只是骂赵新华不要脸。她不怕骂,以这种方式让杨同光终于接受了她,她感到自豪。那正是难得的理想主义时期,把文凭看得高于一切,杨同光读的大学是最好的,赵新华就为这个自豪。可结婚后,她才觉得过日子与读好大学是没有必然联系的,杨同光除了比别人更穷,实在无什么特别之处。后来出了那件事(数学家邀请杨同光去上海被他拒绝),她的自豪感就彻底湮灭了。数学家的那封信,并没寄到子弟校,而是寄到总公司,总公司又转到板凳山矿机关,落到了赵新华手里。赵新华看了信,激动得耳根都在抖。她并非不知道杨同光当年的历史,也清楚杨同光拒绝留校的理由,可她想,那时候的杨同光与她有什么关系?那时候的杨同光她根本就不认识,而这时候的杨同光就不同了,既是她丈夫,也是他们儿子的父亲,因此就应该为他们母子未来的命运负责。她兴奋得难以自持,当即就给机关许多人说了这消息,她的那些姐妹全都跑来酸溜溜地祝贺她,说新华要从一个黑不溜秋的矿山妹变成风花雪月的上海婆了。她心里产生了狂乱的梦想,当真把自己看成了上海婆。谁知结果竟是那样!从那以后,赵新华就常常骂他是窝囊废……妻子一骂,杨同光就真是一副窝囊废的样子,拖着手,歪着脑袋站在那里,由于头发太柔软,便死死地贴住头皮,看上去头发就是他的头皮,又薄又黄,有些地方还白沙沙的。赵新华说你总要放声屁呀!他说明天,明天我给邱董事长打个电话。明天是星期天呢,你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吗?杨同光老实承认,说我不知道。我就知道你不知道!你除了当老黄牛,还能管什么用呢!杨同光坐下来,小声说,我看知道了也不一定管用啊。当初高院长的女儿,不也是你主动去拉来的吗,结果缓几天付医药费的面子也不给……赵新华气急败坏的,大声说,哼……你能看多远?你有多能耐?你大妈断了腿,还是我找我爹妈借钱医治呢,要不是我爹妈,你大妈早就被赶出医院了,痛都痛死了!这倒是实话。当时大妈摔下去的时候,浑身的神经都痛,职工医院的医生来扶她起来时,头发梢都碰不得。现在,只要一天不用药,她骨折的地方就红肿,就疼痛不堪。杨同光沉默一会儿说,大妈今天就没用药了?用药?钱没一分,谁发善心给她用药?我去给人家拍手板,人家嫌吵人!杨同光慢慢走到门边,换鞋。大妈一整天没用药,晚上肯定睡不着觉,身边不能没有个人。直到他把鞋子换好,赵新华才暴起一声:不要去了,我回来的时候,大妈都已经睡了!今天我找我爸又送了三千过来,靠你,那老太婆就只有等死!爸爸说,这是他最后三千块钱了,他在井下挖了四十年煤,本说挣点血汗钱养老的……我看你拿啥还他!接着又说,爸在井下得来的矽肺一直没好,虽说可以报一点账,但用药是有限定的,真正起效的药,根本报不了账。――我看你拿啥还他!杨同光弯着腰,抬起灰色的额头,说谢谢你新华……你爸爸的钱我会还的,你放心。赵新华说,我就是放不了心!又说,你不知道邱董事长的电话,就不知道问啊?明天你找马校长的秘书问问,问到了就给他打过去。杨同光没回答,把鞋带系好,开门出去了。背后的屋子里,又发出几声脆响。是赵新华把那个摔扁的瓷盅再次扔到地上去了。
医院里很安静,大厅和病房的走廊上,都看不到一个人。没有了人的搅扰,医院里那股特有的药味就越发的浓烈,浓得一块一块的,能用刀割下来。这药味倒给人一种难以言传的宁静感。大妈病房的门虚掩着,杨同光轻轻推开,就看见了傍门边的大妈。大妈的腿上还系着两块砖,但她矮小的身子却尽量往下缩,头都睡到床中心来了,这样,那两块砖就一平一扁地搁到了地上,根本没起到牵引的作用。杨同光看着床中心那一堆芦苇似的白发,在心里喊了声妈。他只能在心里把大妈叫妈,有好多次他都提出改口,但大妈不同意,大妈说你把我叫了妈,你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妈,大妈说你的妈呀,是个好人!我跟你妈虽然是妯娌,却像亲姊妹一样。大妈每每说到这里,就泪流满面地诅咒那场可恶的泥石流。杨同光的父母都死在四十年前的那场泥石流中。杨同光悄悄叫了几声妈,就踮着脚走到大妈床边,小心翼翼地坐下了。他的屁股刚一挨床,大妈立即条件反射似的,身子往上一耸,让那两块砖重新吊起来。由于用力过猛,大妈满脸的皱纹缩成一饼,嘴却大大地龇着。里面已不见一颗牙齿。杨同光明白了,那两块砖一定让大妈难受,但她不敢在赵新华面前把砖放在地上,因为那是花钱的,放到地上就等于白花钱了。大妈,杨同光揉了揉鼻子,细声说,你要是受不了,就像刚才那样睡吧。大妈睁开了眼睛,说娃娃是你呀。又很不好意思地说,还是吊着吧,那是花钱的呀。大妈的眼里丝毫没有睡眠的影子。杨同光说大妈你是装睡?大妈的脸舒展开了,说我也不是装,我是看新华累得可怜,就……装着睡了,好让她回家去把脚打直了过个夜。又说,新华就是脾气大了些,可她人真是没说的,你要对她好哦。杨同光说我知道。知道就好,大妈说。然后她突然悲戚起来,说娃娃呢,是我把你误了的……杨同光知道她又要提那件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情。这些年,只要赵新华不在,大妈就要说起那件事情。当时,上海那位数学家来信邀请杨同光的时候,杨同光实在太想离开矿山重返上海,他分明知道大妈的身体比他刚毕业时更差,天气一变,她的腰就痛得像扁担在砍,但他还是回到后山的家里,征求大妈的意见。大妈反应的剧烈,完全出乎他的意料:她本是平心静气地在剁洋芋,听了他的话,立即将铡刀一扔,扶住自己的腰,痛得哎哟连天,大汗淋漓!她说你走吧,你走!我反正都是快死的人,你管我做啥呢!他什么都明白了,大妈是不让他走。他把老师那封信在贴心的地方揣了半个月才回复,信笺上留下了斑斑泪痕。这件事赵新华并不知道。她只明白杨同光拒绝去上海是因为大妈,并不知道杨同光还去征求过大妈的意见。杨同光多次告诫大妈:你不要在新华面前提这件事,否则,她会恨你的……大妈又说,娃娃呢,是我把你误了的!大妈悲伤的调子,穿胸透骨。杨同光拦住她说,那不怪你,那是我自愿的!你不要再说那事好不好?大妈知道杨同光说的是假话,甚至是气话,心里越发的疼痛和愧悔。作为母亲,她分明感觉到,这些年来,虽然同光受着上上下下的尊敬,可是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。她掬了几下瘪瘪的腮帮,好,我不说了……我在医院躺这么久了,你哪来那么多钱给我治病?到底花出去了多少钱?听她说――大妈指了指一个像拉锯一样打着鼾的病友――吊这两块砖砣砣一天都是好几十呢!这证明,赵新华还从来没在大妈面前抱怨过钱的事。杨同光说你自己安心休养,钱的事你别管。我咋能不管?都把钱花在我这个老不中用的身上了,你儿子读书咋办?杨同光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。大妈不再言声。人老了,许多事情,真叫你管你也管不了。她的眼神沉得很深,沉到了过去的岁月里。那时候,她还是山里一个年轻妇人,矮小羸弱的身躯后面,拖着四个孩子。杨同光的堂哥堂姐,年龄相差都只有一岁,最小的那个只比杨同光大两岁,四个孩子就像四只雏鸟,成天对着大妈嗷嗷待哺,大妈是怎样熬过来的,杨同光并不十分清楚,他只记得,当他晚上饿得睡不着觉的时候,常常听见大妈房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,像呻唤,又像叹息。这声音让他害怕,加上饿,就哭。他一哭,另外三个也跟着哭。他们同样饿得睡不着。整个村落里只有他们的哭声,连狗也不叫。这时候,大妈总是无可奈何地怒骂着,慢慢起床,接着听到她揭开泡菜坛子的声音,接着闻到了一股质地饱满的酸辣气息。大妈摸出一片泡青菜,走到他们床前,一绺一绺地撕,撕成四份,再喂进他们嘴里。大妈说,快吃,吃了睡!泡青菜也是粮食,吃了那么一绺,果然就不饿了,几个人就安静了。大妈回到隔壁的屋子里去,立即传过来她咂手指的声音。她的手指上沾着盐水,她在舔那盐水。后来,杨同光大些了,饿得再狠晚上也不哭。他已经明确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,他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大妈,要是大妈不喜欢他,就会把他扔掉,让山上的野狗掏空。有段日子,杨同光觉得大妈真是想扔掉他的,因为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一把拽住杨同光的手,泪水说来就来,她一边流泪一边摇头,摇得风快。这么摇上好一阵,她才把手松开,按着自己的胸口,哑声哑气地说,娃,捡柴去。大妈又给他派活了,证明不会扔他,杨同光才从恐惧的泥沼里爬出来,拿着小弯刀上山。不管干什么活,他都力图干得最好,后来读书,也要读到最好。他以这种方式让大妈宽心,为自己留住一个家。他的堂哥堂姐都是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,而他却一直念到了大学,没有别的原因,就因为他的成绩太出色了,大妈说,这么好的成绩不读,可惜!她的理由就这么简单,而她却为这简单的理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他上中学后,堂哥堂姐明显对他读书有了意见,堂姐甚至撕了他的书本来做鞋样,但大妈就怕他“可惜”,呵斥自己的儿女,照样送杨同光上学。大妈白天种地,晚上去矿上做选煤工攒书学费。所谓选煤工,就是站在离井口不远的地方,将传输带或矿车从井下送出的煤做第一道筛选,捡出其中的矸石;矿上缺人手,加上这活又单调又艰苦,就让矿工家属和附近的农民去做。大妈一站就是大半夜,一双手磨得稀烂,流出的血把手上的煤灰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,大冬天里,回来也把腿伸进凉水里消肿;而且她每次回来都不是打空手,她带着一个篓子去,将矸石背回家,用锤子敲打,把其中含着的一丝丝儿煤剔出来,积攒到一定数量了,就背到十五里外的乡场上去卖掉。到他念高中时,堂哥堂姐都到了婚嫁的年龄,而家里的全部精力,还放在杨同光身上呢。当大堂哥的未婚妻因为大妈家的穷困退了亲,三兄妹对大妈终于产生了恨,说杨同光才是你生的,我们三个都是你从矸石山捡回来的!杨同光刚上大学,他们全都去了新疆,出去就没回来过,信也很少有。这几年,干脆就没有一封信。他们说反正杨同光才是你的亲儿子,你也为他付出了那么多,就让杨同光为你养老送终吧……此时,杨同光坐在大妈的病床边,把手伸进被盖,握住大妈干枯僵硬的五指。他知道,大妈多么盼望他远走高飞,当时之所以那么决绝地不同意他去上海,是因为她太孤独了,她害怕杨同光一走,就没有一个儿女再认她了。同时杨同光也清楚,他欠大妈最多的,就是恶化了她和自己儿女的关系。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弥补的。大妈虽然嘴上不说,可她心里的疼痛,时时处处都能触摸到。只要她空下来,就常常望着她想象的方向发呆;那个想象的方向就是她儿女们讨生活的地方。每当杨同光拿回一封信,她的眼睛都希望从杨同光的神情中剜出她渴望的内容,杨同光把信放下,并没给她说什么,她一有机会,就偷偷去摩挲那封信。有好多次,杨同光都想对她撒谎,说那是堂哥堂姐写来的,但他知道,尽管大妈不识一个字,心里却是敞亮的,他不能这样欺骗她。大妈又闭上了眼睛,轻重不一地呼吸着病房里暖烘烘的空气。她一定又在舔食自己心灵上那块溃烂的伤口。时光慢慢流走,大妈的手指松软下来,睡了过去。杨同光站起身,揭开大妈脚头的被盖,他发现,大妈的左腿已经缩短了至少一寸。空气越来越辛辣。新州市就是这样,越往早晨走,空气反而越变越辣。辛辣味还没凝聚到最坚硬的时候,赵新华就来了。她的眼睛红肿得那么厉害,眉毛也像是肿的。昨夜里,她不知独自伤心成啥样了。杨同光把她手里提的菜接过来,又把她敞开的外套往拢合了一下,说你这么早来做啥?你要赶回去上课,我不来咋行?每次吵过架之后,只要赵新华自己想过来了,她的声音里就总是带着嘶哑的柔和。而且,她会尽自己的全部努力,来表达她对丈夫的关怀;虽然骂他是窝囊废,可他是自己的丈夫,自己是他的妻子,他们的关系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厚。杨同光蹲下去择菜,可赵新华不让他择,赵新华说你自己走吧。赵新华说菜汤已经做好了,盖在锅里的,馒头回去自己热。杨同光站起来,说那我就走了。外面只有稀薄的晨光,地上却亮汪汪的。昨夜的某一个时刻下过雨了。反正时间还早,杨同光不想从公路上回去,想走小路新鲜新鲜。沿通向院区背后的巷道插下去,就是傍农田的土路。土路上湿洇洇的,荒草伏地,证明昨晚上的雨并不小。杨同光掐着时间,步子不紧不慢。在他的身前,天光春花似的次第开放。当他穿过一片青纱帐,天就大亮了。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,有一孔被野花环抱的砖窑,窑边立着一老一少两个农人和一匹个子很小的栗色马,彼此都在高天之下静默着。农人把赤红的砖块往马背上放,马的腰一寸一寸地往下塌,塌成绷紧的弓弦,农人才喊一声:驾!这是吆喝牛的声音。新州本不产马,最近几年,老有人从外地带了马来,便宜出售。在不产马的新州,人们总是把马当牛来使唤的。马独自往窑后面的土丘上爬去。马识路,不要人赶。土丘是石骨子陡坡,夜雨将表皮的土层咬松了,蹄子一碰就打滑,栗色马前蹄几次跪地,差点从高丘上摔下来。可两个农人无精打采,连看也没看它一眼。杨同光站住脚,目光死死地咬住它,好像觉得自己的目光能够帮助它使上劲。马上了半坡,喘息声带着咄咄逼人的金属味儿。半坡路面更陡,天光将它切割成一堵墙。底下的人看不见路,只有马在墙面上趔趄而行,肋骨在皮肤底下滚动的线条,清晰可见。此时太阳还没出来,可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聚积在了马身上,马正在融化,它身上的砖也在融化,热气蒸腾。马的嘴角,挂着一串刺目的白沫子,随着马头上下颠动,白沫子不断加长。杨同光把目光收回来,迟疑片刻,问老农说,路那么难走,为啥不少放几匹砖?老农奇怪地看他一眼,很不理解地嘟囔道:我把它买来,好草好料喂它,不就是让它卖力气的!杨同光想想也是呀,无言以对,低头离开了。他很后悔走了这条路。
煤电一中的高三没有周末,整个新州城的学校都如此。与平时不同的是,这两天职员不上班,没课的教师也可以不坐班。杨同光星期天的课安排在上午二、三节,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,他便从家里往办公室走。他家住在五楼,下了两层,也就是到了三楼的时候,他停住了。这里住着马校长的秘书小苟。小苟虽还是个没谈朋友的小女子,可因为她是校长秘书,更因为她是公司组织部长的女儿,也跟招牌教师杨同光一样,享受着中层干部的住房待遇。杨同光几次弯起手指,想敲门,可都没有敲。今天小苟不上班,多半还没起来呢,你这么早把人家闹醒,就为了问邱董事长的电话?虽然小苟不像江护士,小苟对人谦和,一点没有组织部长千金的架子,可你自己得知趣。上了课再来找她吧,杨同光想。于是他继续往楼下走。走了几步,他又想,万一我下课后她已回北城的父母家了呢?不会吧……说不定,她昨天晚上就回去了……即使今天找不到她,明天找她也是可以的吧,反正邱董事长星期天也要休息呢,你总不能在人家的休息日打搅人家,装着问他儿子的事,内心却是希望他帮忙……杨同光这么想来想去,就走到教学楼门口了。那个守门的老校工给他打招呼,他才明白自己走了这么远。那时候,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。他在心里咒骂自己:杨同光啊杨同光,你真是窝囊废啊,赵新华一点也没冤枉你呀!课上完了,杨同光正要回去,可有好几个老师来向他请教问题。由于教师间彼此设防,大家从不互相请教,这个问题你分明不懂,而且你分明知道我懂,但你不会向我请教。那不仅是掉价的事,也是冒风险的事:只要你向我请教了,我就会到处宣扬,说某某水平低,那个问题简单得我的学生也会,他还向我请教呢!这样的话传到教务主任耳朵里,传到校长耳朵里,他们就会在你身上多放一双眼睛,挑你的刺,找你的麻烦,麻烦找多了,你也就由行变为不行了,到头来被“动态”掉,我自然而然就少去了一个竞争对手。唯有向杨同光请教不掉价,也不冒风险。无论年轻的,还是年老的,找他请教时他从不故作谦虚,拿到问题就说,当你的表情告诉他“我已经懂了”,他立即住嘴,决不炫耀似的多说一句。直到第四节课的后半程,才没人来请教了,杨同光无论如何也不能耽搁了,否则小苟就真的回了北城。他将东西往办公桌里收捡的时候,竟然迷迷糊糊的,像立即就会睡过去。正这时,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。他吃了一惊,以为是考勤员呢,结果是办公室的同事。同事看见杨同光眼白上的红筋绞成了绳,说杨老师你没休息好。杨同光说是。他说杨老师我想请教个问题,杨同光说什么问题翟老师你快说吧。其实他请教问题是假,他是趁其他老师都不在办公室的机会,有话跟杨同光说。他说杨老师,邱董为啥请了陈子江当他儿子的家教呢?我早些天就听赵新华说,邱董不是请的你吗?杨同光彻底清醒了,说,啊?同事来了劲儿,说你不知道?邱董请陈子江为他儿子补数学了!杨同光说,是吗?同事说错不了,陈子江太卑鄙了,为了当邱董儿子的家教,他给邱董送了好多礼!杨同光回不过神,说不会吧,他当邱董儿子的家教,为啥还倒过去给邱董送礼?同事又神秘又体己地碰了一下杨同光的胳膊,这你还不明白?只要给邱董的儿子当了家教,就永远不会被“动态”掉啊!这不是邱董求陈子江,是陈子江求他呀!杨同光想起妻子也说过类似的话。同事又说,陈子江做得太卑鄙了。杨同光说这也说不上……这有什么卑鄙的呢?这是他的内心话。他只是觉得可怜,并不卑鄙。陈子江只有三十八岁,比杨同光年轻了六岁,极其好学,他是向杨同光请教最多的一个,十多分钟前,他还来请教过一道代数题的解法;他并非不会解,而是要找到最便捷的道路。每次向杨同光请教后,他都下去做详细记录和分析,根据杨同光的思路,举一反三,写成了篇《一题百解》的论文,发表在省报教育版上,并因此评上了高级职称。正因为他有这本事,邱董才可能把儿子交给他。说白了,就算他给邱董送天下最好的礼,邱董也不会抵押儿子的前途。这样一位优秀教师,也需要采用如此手段为自己寻找保护伞,让杨同光心酸。不仅仅是心酸,几天前偷偷涌起的那种紧张感,此时变得格外尖锐,鹰爪一样抓住他。同事又说话了,同事说,陈子江有什么了不起,不过就是会押题嘛。杨同光说也不光是这样,他确实有自己的一套。同事很惊讶地望着杨同光。他觉得杨同光今天是怎么了?人家在想方设法地把你撬翻,要顶替你占据数学科的头把交椅,你还在为他辩护!同事激动起来,双手比画着,正要为杨同光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,却被杨同光很不客气地顶住了:别说了,我不想听那些话!之后他站起身,摇晃着竹竿似的背影,走出了办公室。
那天赵新华早早地在医院里给大妈弄了晚饭,就回家来了。进屋后,看到儿子在客厅的餐桌上做作业,知道这个时段的家教学生已经离去。这让她心里好受些。每天都是别人的孩子占据那个餐桌学习,自己的儿子回家来等饭,如果别人的孩子没离开,他便只能可怜兮兮地躲到窄小得转不过身来的阳台上去,很长时间悄无声息,也不知是在看书,还是在怄气。赵新华把儿子翻卷的衣领理顺了,说乖儿,饿了没?儿子摇了摇头。赵新华说爸爸呢?儿子指了指厨房。赵新华进厨房去了,看到杨同光正切萝卜片;由于近视,个子又高,杨同光的腰弯得很深,脸都快贴到菜板上去了,那样子不是在切萝卜,而是在解剖萝卜的尸体。赵新华洗了手,就去接刀柄,说,我来吧。她这么早回来,就是想给丈夫和儿子做顿饭的。杨同光把刀给她。菜板上立时响起密实均匀的声音。这种声音比歌声动人,它凝聚的是一个女人对家的理解,是二十年共同生活的时光。赵新华让刀自动地游走着,把头转过来,问身后的杨同光:你不是说要给邱董事长打电话吗,究竟打没打?杨同光的心里正盘踞着一条毒蛇。上午听同事说了那些话,那条毒蛇就潜伏进了他的身体。他当时说陈子江不卑鄙,现在他觉得,陈子江简直卑鄙透顶!还有邱董事长,你既然让秘书打电话说要把儿子送来,后来送给别人了,总得打声招呼吧,总不能因为自己是个领导,就把做人的基本礼节也不要了吧!赵新华的那句话,无异于一根惹是生非的棍棒,把那条盘踞着的蛇捅了一下,蛇受了刺激,脖子挺立起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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