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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床前明月”――之“床”

更新时间:2024-11-21 19:52:01

  但凡知道一首唐诗的人,就知道李白的《静夜思》: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我看到的所有解释,大致都是这样:在一个深秋的晚上,李白睡不着觉,躺在床上,看着地上如霜的月光,不由升起思乡之情。这首写进小学课本的诗,影响非常广泛。但这个解释中有一个大谬:李白诗中的“床”,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,而是一个马扎,古称“胡床”。起居方式

  黄花梨马扎明代

  我们要了解这段历史,首先要了解中国人的起居方式。我们是惟一改变过起居习惯的民族,世界其他民族都没有改变过。以专业论,人类的起居方式有两种,一种叫席地坐,一种叫垂足坐。所谓垂足坐,就是坐在椅子上,腿是垂着的状态。我们是席地而坐的民族。两千年前,亚洲地区基本上都是席地坐,比如日本、印度、尼泊尔、泰国、韩国、朝鲜,都坐在地上。我们看韩剧、日剧,主人一回家就坐地上了。坐办公室不算,那是非常西化的一件事情。欧洲则是垂足坐。欧洲人两千年前已经坐在椅子上了,为什么呢?因为欧洲地区气候比较湿冷,迫使他们高坐起来。而我们亚洲地区,尤其我们中国,早期的人类文明大部分都是发生在黄河流域,环境比较干燥,人坐在地上可以忍受。两千年来,我们民族慢慢地由席地而坐,转为垂足而坐。中华民族非常愿意吸收外来文化,我们有时候察觉不到,其实很多习惯都改变过。比如中国人吃饭,今天都是共餐制,但历史上却是分餐制,大家一人一份。我们很多习惯上的改变,很大程度上都是从起居习惯改变开始的。那么,席地而坐的起居习惯,究竟给我们后来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呢?我们今天在语言上还保留了很多席地坐的痕迹。比如,我们说席位、出席、筵席。筵席,这个词很有意思。筵,是铺在地上的大席子;席,是铺在你面前的小席子,小席子的地位比大席子高。我早年去过新疆,进过哈萨克的毡房。哈萨克保留的习惯就有点儿古制,屋子里全是地毯,人家招待我们吃饭,每个人前面铺一个小毯子。我那时候年轻,刚进去的时候还不太懂规矩,一脚就踩在人家小毯子上,人家马上来挡我。哈萨克人的这个小毯子,就相当于我们过去的小席子,功能相当于桌子,你等于一脚踩到人家桌子上去了。毯子上搁着吃饭的东西,每人一个碗,一个馕,还有奶疙瘩,然后给你倒马奶子酒。我不太懂哈萨克的规矩,不懂喝酒的规矩。马奶子酒好喝,喝多了也醉。我很豪爽地喝完了一碗,碗往地上一搁,人家一下子又给倒满一碗,我拿起来又喝了,喝完了又被倒满了。我就开始犯愣,心里嘀咕:这是怎么回事啊?你要不喝,还有人在旁边劝你、唱歌,一定要让你喝掉。这时候我就慌了,赶紧看别人怎么做。原来你表示不喝了的时候,要把碗扣过来,表示我已经喝够了。如果你的空碗冲天,他永远会给你倒。《论语》中有一句话:席不正不坐。说的是规矩,席子一定要摆正。《礼记》也有这样一个规定:群居五人,则长者必异席。五个人以上,德高望重者必须另坐一张席子。这就使我们一个伟大的词汇诞生了:主席。主席的原始含义是指:主要席子上的那个男人,或者席子上的那个主要男人。它跟英文chairman完全不一样,chairman是指椅子上的男人。我们坐在地上,没有椅子可坐,所以我们的词汇与此相关。比如说:我们在联合国有一个重要的席位,国家领导人出席了奥运会的开幕式,说得都很明确。词汇跟我们的起居习惯有关,如果我们当时是坐椅子的民族,今天的词汇一定发生变化,主席一定叫“主椅”,出席一定叫“出椅”,席位一定叫“椅位”。因为我们是一个席地而坐的民旅,今天才有这样相关的词汇。那么,既然我们祖先是席地而坐,就有两个问题出现了:我们是怎么改过来的?我们又是什么时候改过来的?可能就是从刚才李白说的那个床――胡床改过来的。我们是席地而坐的民族,游牧民族带给我们很多耳目一新的东西。当时我们坐在地上,游牧民族的兄弟们翻身下马,从马背上打开一个扎捆的东西,坐在屁股底下,这个东西就叫马扎,意思是马背上扎捆的东西。至今这种家具我们还在应用,出去乘个凉,聊个天,拿个马扎最方便。这么一件历史久远的家具,影响了我们的生存状态,改变了我们的起居方式。马扎,它有一个学名叫做胡床。“胡”字打头的词,一定是外来的,比如胡椒、胡琴、胡萝卜。胡萝卜是外来的,跟我们吃的红萝卜、白萝卜、绿萝卜都不一样。它吃起来有异味,刚开始吃胡萝卜的人有时还不习惯。《后汉书》记载:“灵帝好胡服、胡帐、胡床、胡坐、胡饭、胡空侯、胡笛、胡舞,京都贵戚皆竞为之。”灵帝是东汉人,这是我们有关胡床最早的一个记载。请注意,这里有八个词汇,只有“胡坐”是动词,其他全是名词。可见当时高坐是非常重要的变化,高坐决定视野的变化。韩剧和日剧里,房间里常常都是矮柜子,原因是他坐在地上,用高柜会觉得非常压抑。高坐决定家具所有的变化,这就是为什么起居方式以坐姿为准。《静夜思》新解我们知道了这一点,就可以重新解释一下已有定论的历史。比如李白那首《静夜思》,他说的“床”,就是马扎。他的语境非常清晰,动作清清楚楚,李白拎着一个马扎,坐在院子里,在明月下思乡。我们躺在床上是没办法举头和低头的,顶多探个头,看看床底下。如果你对中国建筑史有了解,就知道唐代的建筑门窗非常小,门是板门,不透光。宋代以后才出现隔扇门。中国现存的唐代建筑,全国有四座,比如山西的佛光寺、南禅寺,都是现存于世的唐代建筑,大家有机会可以去看看。而且,唐代的窗户非常小,月亮的光几乎不可能进入室内。尤其当你的窗户糊上纸、糊上绫子的时候,光线根本就进不来。所以李白说得很清楚:我在院子里坐着。杜甫有一首写景的诗,对李白这首诗做了一个诠释。杜甫的《树间》:岑寂双甘树,婆娑一院香。交柯低几杖,垂实碍衣裳。满岁如松碧,同时待菊黄。几回沾叶露,乘月坐胡床。杜甫说得非常清楚:我衣服上都沾上树叶上的露水,都不记得在树下坐了多少回了,说的是室外。其实李白还有一首流传甚广的《长干行》,开头这样写: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诗中以小女孩的口吻说:我小的时候,拿了一个马扎坐在门口,折了一支花,在门前玩耍。小男孩骑着竹马,围着我绕圈起腻。说得多清楚啊!一般的书往往解释到这一点的时候,就讲不通了。小女孩坐在门口玩,“折花门前剧”,剧是戏剧,当玩耍讲。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”――下一个镜头进屋了,小男孩围着一张大床转。好像很蒙太奇,很电影化。这种解释根本不通。且不要说当时的床是顶着墙放,根本不能绕圈儿转,就算可以转,小男孩围着小女孩很暧昧地转来转去,也不是李白的原意。这句诗是成语“青梅竹马”的来历,表示两小无猜。我们一提唐诗,就说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。白居易也有一首《咏兴》,对李白所说的“床”也做了诠释。这首诗是长诗,有点儿像打油诗。开头几句:池上有小舟,舟中有胡床。床前有新酒,独酌还独尝。白居易说得很清楚:水上有一条小船,小船上有一个胡床。下面由于唐诗韵律、字数的限制,他不能说“胡床前有新酒”,只能说“床前有新酒”,我自己边倒边喝。诗中的“胡床”与“床”明显指一个东西。我们对《静夜思》的误解,来自于我们起居方式的彻底变化。千年之后,我们不知道我们民族已彻底告别了席地坐。古代很多名词是一词多用,今天很少有这个现象。今天,由于文化的进步,名词都尽可能分类。一个事物就是一个名词,说得很清楚,不清楚就要用附加词。古代不是这样,古代的一个名词可能代表多种事物,比如“床”。李白还有一首小诗,很有意思。其中一句说:“去时无一物,东壁挂胡床。”(《寄上吴王三首》)这里有一个动作:挂。意思就是马扎折起来,可以挂在墙上。从这一点来说,我们要了解过去的社会,就一定要了解它强大的文化背景。其实,早在隋朝,胡床的名字就发生了变化。《贞观政要》有这样一段记载,唐太宗说:“隋炀帝性好猜防,专信邪道,大忌胡人,乃至谓胡床为交床,胡瓜为黄瓜,筑长城以避胡。”隋炀帝有鲜卑血统,反而特别忌讳胡人。他下令把胡床改名。因为胡床腿部交叉,所以改为“交床”。同时,隋炀帝又改了很多其他物品的名字。比如说我们吃的黄瓜原来就叫胡瓜,蚕豆原来叫胡豆,绵羊原来叫胡羊,核桃原来叫胡桃,等等。但是,当政府下了政令以后,民间适应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,才能彻底执行。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,国家公布实行公斤制,但是我们今天仍习惯于市斤制,就是老百姓说的“斤”。现在建国五十多年,政府多次下决心要改,都未能彻底改过来。除了新疆和云南这些边远地区,现在实行公斤制,内陆地区大部分还是习惯用市斤。如果你去买鸡蛋,一定说“我买二斤鸡蛋”,肯定不说“我买一公斤鸡蛋”。最近几年,政府又说要更准确些,说“千克”。你跟售货员说“来两千克鸡蛋”,那个售货员肯定看着你,不知道你要干嘛。其实你就是要买四斤鸡蛋,但是你不好好说,你非说“来两千克鸡蛋,是国家让我说的”。这话听着就很别扭。由此可见,民间要把一个习惯词汇改过来,需要漫长的时间。所以到了唐代,甚至更晚,虽然政府已将马扎的学名改成了“交床”,但老百姓还是一直叫“胡床”。比如,现在山西、河北等地,对小凳子、小马扎还保留了这种古老的称谓,称为“小床”。

  顾闳中《韩熙载夜宴图》(局部)五代

  胡床到交椅的演变过程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概念:“床”,在早期是坐具,不是卧具。《说文》中解释:“床,安身之坐者。”说得非常清楚,床以坐为它的主要功能。明代人程大昌在《演繁露》里说:“交床以木交午为足……足交午处复为圆穿,贯之以铁,敛之可挟,放之可坐;以其足交,故曰交床。”“交午”,午是中午,“交午”指中间交叉,“交午处”是指胡床腿部中间交叉的位置。唐代是中国人的起居习惯发生巨大变化的一个时期。从东汉开始就有“胡坐”的记载了,从东汉一直到唐,是完成中国起居变化的一个漫长过程。唐代加快了变化的速度,为什么呢?因为唐代的经济发达,外来文化迅速增多,人们的生活频率加快。比如我们今天的生活跟过去比较,今天的生活频率非常快。我们今天一年接触的事情,可能过去十年才能接触到。著名的《韩熙载夜宴图》,了解中国绘画史的人都知道这件国宝。在这幅画里,韩熙载五次出现,三坐两站。其中有一次是盘腿坐在椅子上,盘腿坐是一个习俗。比如在陕北乡下呆惯的人进了城,他总愿意蹲着,因为他从小习惯了,他觉得坐在沙发上不舒服。韩熙载也是这个情况,即使地位很高,让他垂足而坐,他也不很舒服,所以要盘腿坐在椅子上。这幅画充分证明了我们改变起居习惯的一个中间过程。宋代是中国所有家具定型的一个最后时期。胡床,到宋代也发生了重大变化。我们坐的马扎是临时性的坐具,它有一个缺点,就是不能靠、不能倚。但是到了宋代以后,宋代人把它改造了。我们说过,宋代人非常贪图安逸,他希望胡床能更舒服些。这时的胡床吸收了圈椅上半部的特征,增加了靠背和扶手,这样就可以倚靠了。所以这时它的名字又改了,叫做“交椅”。称为椅,就必须可以倚靠。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唐代和宋代的诗词作品,就可以看出来胡床功能上的变化。比如刘禹锡《洛中逢白监同话游梁之乐因寄宣武令狐相公》:借问风前兼月下,不知何客对胡床。李颀《赠张旭》:露顶踞胡床,长叫三五声。“对”和“踞”是诗人对胡床的两个动作,踞,就是盘踞。宋人秦观则在《纳凉》中说:携杖来追柳外凉,画桥南畔倚胡床。注意,这时开始有“倚”这个动作了。还有和杨万里同时期的、非常著名的诗人范成大,其《北窗偶书》:胡床憩午暑,帘影久徘徊。憩,是小憩;憩午暑,就是睡午觉。既然能睡午觉,就肯定能倚靠。诗歌中的这种细微表现能够明显看出来,胡床改为交床,交床改为交椅在功能性上的进化。

  (摘自《马未都说收藏:家具篇》,中华书局2008年3月版,定价:29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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